菁菁菁菁猫

不吃葱,来瓣蒜

【元与均棋】见月

01

建安二十五年。

燕京城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几朝古都,天子脚下,白日里集市向来繁华,临近年关,街上更是乱七八糟的热闹。首饰铺、成衣铺、坚果炒货的铺子里挤满了人,连着平日里略显冷清的纸墨铺子生意都极红火。货郎挑着天南海北而来的鲜果和糕饼沿街叫卖,来往的行人手里都提着大大小小的纸包。

徐均朔抬手撩了马车帘子,沿街的小吃摊挑着各式各样的旗。

从前每当太学下了晚课,他都要流连在蟹黄包、驴打滚和卤肉火烧的摊位前,郑棋元总要笑他还吃小孩子玩意。

略略往巷口打望一眼,卖糖炒板栗的老人在铁锅里翻炒,滚烫地冒着白气,将马车内也熏得柔暖,他甚至还能记起栗子的香甜滋味。

只是街边百姓的脚步匆匆,脸上多多少少都挂着些阴郁和愁容。

这是一个不好过的年。周朝建国百年来,外患的威胁从未如此迫在眉睫:北戎铸兵师造出了铁甲硬铠,披挂于战马之上,战阵上竟势不可挡,驻守于东北的军士死伤惨重,现任盛京将军战死,北戎铁骑长驱直入,几乎要踏破关内;而西北边境同样命悬一线,蛰伏许久的西狄人趁虚而入,燕云十六州已有大半失守。

大战一触即发,周朝疆土已经危如累卵。

“有宫里的人传出来,皇上要放那在报恩寺里关了六年的徐均朔去东北,名将徐令的儿子,自有那破北戎铁甲马的法子。”站在摊边上的儒生说。

“徐均朔?”他的同伴拧起了眉毛,“竟要将东北边疆的安危系于一个叛臣之后身上吗?”

“是啊,当年叛臣徐令身死之事沸沸扬扬,父亲叛国,要说儿子没有牵涉其中谁人也不信,也是圣上才开恩饶他一命。东北西北的战事都吃紧,这个年,怕是难过喽……”栗子摊的老板咳嗽一声,“您看,要称几斤……”

卖板栗的老人更老了些,收钱时脸上照例堆着笑,只是那笑上也带了些勉强。

徐均朔突然觉得自己离这凡尘俗世已经好远。

豆大的雪珠扑在脸上沙沙地疼。

他慢慢将厚重的棉帘掩上,靠回车厢,

顾易问:“你不是要吃糖炒栗子吗?”

“现在不想吃了。”徐均朔摇头,“早就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乌云盖顶,雪势渐大,碎雪卷着车辕,马车在凄冷风声中向皇城辘辘而去。

路怎么这样长啊。

 

02

落雪纷纷扬扬,严冬时节,日落后的天色更加阴郁,灰沉沉铺着低垂的矮云,一丝暖和的光亮也无。

郑棋元跪在正殿外的宫墙边,双膝硌在冰雪覆盖的石砖地上。

他抬眼看到冰冷的朱墙,红色在白雪下掩得久了,就渗出来一片灰腻的残酷。即使冻得麻木,阴沉的霉味仍借着呼啸的北风如蛆附骨地缠上鼻尖,从骨头的每一寸缝隙里透出凄凉的寒意。

衣衫已经毫无用处,全身都被风雪吹透了。

皇帝明黄的仪仗刚刚声势浩大地从正门经过,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銮驾很快滴消失在长街,像是白雪里的一点遗落的珠宝,金色的光雾血腥刺目。

郑棋元被冷风吹得睁不开眼,他艰难将冻僵的脖梗抬起,大氅领口柔软的风毛冰成了一根根冷冽的硬刺,扎着他僵冷的下颌,唤起一阵阵疼痛。

几个时辰前,他便是如此跪在金銮殿的御座下的黑砖上,缠绵病榻许久的苍老帝王抬起一双沉疴浑浊的暗黄眼珠,目光却是像利刃一样无声无息穿肠见肺。

“让徐令之子去东北解北戎之困……郑卿,这么多年朕竟不知你这样聪明。”

“臣不敢。”郑棋元的脊背更加恭敬地低下去,声音却高了一些。

“当年谋逆之祸已平息多年,徐令已然伏诛,其子感沐皇恩多年,必不敢有异心。且福建徐氏祖传阵法皆是自幼教习,为他人所不能习得,解东北之乱,非徐均朔不可。”

上好的龙涎香在阴沉的空气里飘散,将郑棋元单薄的身躯残叶一样包裹在一缕缕薄烟之中,昏黄的金銮殿上,几只红烛随着帝王的呼吸滞缓地跃动,冷焰似的闪着泛白的血光,冰凌一样扎在他汗意深重、微微搐动的心脏上。

皇帝的脸沉在昏暗的影光里,看不太清楚:“非他徐均朔不可啊……”

郑棋元的膝盖紧贴着冰冷滑腻的砖石,深深叩首:“陛下明鉴。”

“便让他徐均朔领兵去东北。”帝王眯起眼睛,“如此,西北的战事,郑卿也可以安心克敌制胜了吧。”

皇帝缓缓直起身子,抬手指向殿外。

猎猎的风雪下,琉璃瓦间覆着冷霜。

皇帝的声音在幽光中有一丝蛊惑般的阴仄:“去跪着吧,郑卿,为着你今日的聪明。”

……

郑棋元冻冰的眼皮重重垂了下去,仿佛上面压着千斤的雪。

他已经跪了几个时辰,来时开阔洁净的甬道一层层盖上了白雪,像厚厚的兔毛毯子,覆上却是凄寒而刺骨的冷。密密麻麻的雪粒打在结霜的脸颊上,开始还像掌掴般丝丝抽痛,后来也就麻木了。

但他的姿态却仍然从容宁和,心中沉甸甸的担子终于卸了下去。

郑棋元一声一声开始咳嗽。

他并不后悔今日的决定,北戎之乱久不能平,皇帝已无人可用。但徐均朔顶着叛臣之子的罪名在报恩寺待了六年,当初也是皇帝的旨意。皇帝必然也清楚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到底他还是让皇帝拂了自己的脸面。

皇权的威严不容挑战,这个道理他一早就看得通透。

可此番西狄人来势汹汹,朝中大将接连殉国,山海关已经岌岌可危。皇帝命他赶赴西北退敌,他也实在是没有几分胜算。

郑棋元不怕死,他只怕自己再也不能护着徐均朔。一旦山海关破,燕京很快就会沦陷,只有想办法先让徐均朔离开才能保全他。

比起西狄,东北的战事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信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郑棋元的嘴角含了一缕清浅的笑,如果徐均朔要恨他,便让他去恨吧。

 

03

天色茫茫,钟鼓漫漫,三九的严寒下一只飞鸟也无。

徐均朔慢慢从正殿中步出,阵阵森冷寒气斧碪般贴着身体呼啸扫过,行走在这样一方天地间,人便愈发无依漂泊似一缕孤魂。

皇帝突然下旨放他出报恩寺,还肯让他承袭父亲盛京将军的名号,自然不会是认为徐令冤屈,唯一的可能就是西北和东北腹背受敌,皇帝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才肯想起还有他这样一个人可用。

徐均朔冷笑。无论怎样,他手里有了兵权,天高任鸟飞,他再也不想踏入燕京这是非之地。

浓密的云汇集乌压压地裹着天空,风过便卷起千堆雪。朱墙和琉璃经雪一盖,也再没有往日的鲜亮,只剩一股危如累卵的寡情,在狂嗥的风雪里惨淡地倾颓。

他自小体热,郑棋元总喜欢叫他火娃,雪落在他的脸侧发梢,只是一瞬间的冰冷,很快就化成水,沿着衣领入心噬骨,像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亲吻。

远处的朱墙下却跪着一个人。

极清瘦的男子,穿着玉色的披风的身体摇摇欲坠,清淡的脊背却仍挺得直,像一汪清滟的月光朦胧映照,薄薄的一片影子烙在雪地上,无尘亦无暇,几乎要融进这茫茫霜雪,再也不见。

徐均朔脑子嗡嗡作响。

……

兴许是跪得太久,郑棋元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冷气从膝盖浸入肚腹,身体一阵一阵地僵冷,连头脑也破碎不清。

他阖了一会儿眼,几乎做了一个梦。

少年人干燥的棉袍,幽微的檀香,都是极亲昵的气息,在乱雪中丝丝缕缕浮荡,如干燥柔暖的春风般拂面微软。只是这样暖和的气味,却伴着主人的心绪起起伏伏,不甚分明,又多了几分凄怆的颤抖。

耳边响起一线极力冷淡却仍惶然的男声。

“郑迪……别来无恙……”

纷扬的雪几乎要吞没郑棋元的身躯,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淡青的颈窝,雪白的面颊近乎透明,在冷寂的夜里仍显出皎洁,像是静好的月色漫漫地晕染开来。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徐均朔咬着牙,直到自己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你明知道我父亲不可能谋逆……你对徐家做了那样的事,皇上不是应该很喜欢你吗……可是为什么今天却要跪在这里?”

郑棋元只是低敛了眼睫,呼出一口不能结霜的白气,偏头看着他淡然而笑:“均朔来了。”

仿佛徐均朔从来没有被关进过报恩寺,一切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只是在太学里跟同学打了架,下学后在他面前垂着头认错,心里却知道郑棋元并不会责罚他。果然郑棋元靠在他最喜欢的黄花梨贵妃榻上剥栗子,仔细擦掉桌上的碎壳子后才抬眼看他,伸出一只手掌。

掌心里是几只金黄喷香的糖炒板栗仁:“均朔来了。”

徐均朔从未想过此生还会再见到郑棋元,倘若见到他,他相信自己有千万个理由恨他。

如今他可以尽情地羞辱、逼问他,但胸口骤然被一阵孤凉的冰雪灌入,像是一盏死灰复燃的灯,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簇簇而动。

他看着郑棋元的脸,突然不知道如何去恨。

郑棋元仍是浅浅而笑,岁月只让他更消瘦,笑起来时窄窄的脸颊宛如被漫天冰雪淹没了一样,却仍是他梦中的模样。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他说,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质问他,可簌簌的风雪将喉咙里翻涌上来的那一点暗沉不定的思绪全都压回胸口,堵着心底生生闷痛。

在茫然的动摇中,他的视线从郑棋元的脸掠向他的衣衫,棉袍在膝盖处也结了一片薄薄的冰凌,许是跪化了雪碴子,水浸进了裤里,时间久了雪水又凝成冰。

心底最后一点黯淡的恨意也褪去,徐均朔死死忍了酸涩的泪,伸手去搀扶郑棋元:“皇上早已走了,你不用再跪着了。”

郑棋元一怔,冻僵的身子已经被徐均朔拉了起来,脱下自己的大氅将他整个人裹粽子一样包了进去。年轻人个子长了些,力气也见大,洁白雪色中浓黑的一双眉眼望过来,他心下颤动,却也觉得欣慰。

郑棋元无声微笑。

雪势渐小了,绵绵而落,浓云被风吹得散开,月色明澈而安详地散开。郑棋元一笑中似有水光摇曳,玉雕雪砌的一个人,唇角却孩子气地翘起来,像足了一只矜贵的猫咪。

徐均朔伸出手替他擦掉眉梢眼角的薄冰,克制自己不要去用自己的唇齿温暖他泛紫的双唇。

少年时他总觉得自己只要能碰到这样安然温和的笑容,自己也能染上柔白清朗的月色。

但他似乎从未看透郑棋元,也从未细细思量过郑棋元旷达不羁的皮囊下藏着的一副心肠,究竟是真的赤忱还是深沉的城府。

年少时的静好岁月,终究是碎了。

他宁愿自己从未见过月亮。

 

04

徐均朔第一次见到郑棋元的时候并不喜欢他,甚至有点讨厌。

那年他的母亲去世,父亲徐令回福州老家奔丧,不等孝期满,一封军报又急召他回东北。徐令携幼子均朔北上,途中绕行回燕京,将他托付给至交郑棋元。

北方饭食比福建的口味重,越接近燕京越咸,徐均朔吃不惯。恰好了又到隆冬时节,天气酷寒,他从福建带来的衣裳又薄,北上月余,人已然瘦了一大圈,精神也怏怏的。况且他想跟父亲同去东北,并不愿意留在燕京。京城奢华安闲,纸醉金迷,徐均朔看不惯燕京醉生梦死的富贵子弟,连带着也看不上郑棋元。

郑家是周朝有名的世族,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郑氏先人忠心耿耿,与太祖皇帝一同起事于微末,曾无数次救下周太祖性命,立下累累战功。开国时太祖赐下丹书铁券,允郑氏可世代驻兵东北,一时间荣宠极盛。

只可惜郑家人丁单薄,郑棋元这一辈的直系便只有他一根独苗。郑棋元十二岁上战场,凭一己之力逼退十万北戎大军,一战成名。其双亲战死沙场后,皇帝痛心不已,便接他到燕京居住,郑棋元从此做了闲散富贵子弟,再也不问东北军务。

在徐均朔心里,真正的将军应当像父亲那样英武,驰骋疆场,建功立业。而郑棋元甘心在京城躲富贵,连郑家的兵权也被收回,实在不是男儿作风。

郑宅的家仆开了门,徐均朔甩了父亲的手气呼呼地往院子里走。徐令执意不肯带他去军中,他还在生父亲的气。

徐均朔低着头,步子又快又急,院子的青石砖上覆了一层来不及清扫的薄雪,他脚底一滑,径直撞到一个人身上。

真是一张漂亮的脸。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那人俊逸姿容,长身玉立,眉目隽雅,眼睛水洗过一样清明,脸上如有静好的月色流动,含着天光云影的笑意,仿佛只消谈笑间便能将凛寒雪光化成热气。

“你是……郑棋元……”徐均朔讷讷开口。

可郑棋元似是极怕冷的,厚重的墨狐皮大氅只能衬得他纤长的身子更加单薄,裹着风帽的脸孔只有巴掌大小,并不像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子弟。

他徐均朔心中更有气,抡圆了拳头往他脸上挥去。

郑棋元轻轻一侧脸,身躯都未曾晃动,便提着徐均朔的衣领拎他起来,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要是想叫我郑迪也不是不行。”

徐均朔在郑棋元手上剧烈的挣扎,猝不及防却对上他含笑的眼,那里蓄满了京城冬日最清滟的一池月光。

院子里的老梅树枝影婆娑,投在郑棋元透明雪白的脖颈、脸颊上。

他好像见到真正的月亮破云而来,落在雪地上积水空明,噙着梅香的月光清越如明冽山泉,透亮地浇洗而下,又有云雾般缓缓浸润,起落弥散在团团明灭的雪光中。

郑棋元手指一松,将徐均朔放了下来,伸手替他抚了抚衣领上的褶皱,他怔怔地望向郑棋元如雪的脸庞,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嘴里却又猝不及防被填入一颗香甜的板栗。

“好不好吃?”郑棋元的面容带了一丝隐忧,仿佛糖炒栗子的口味是天下第一等要紧事,“你父亲说你喜欢甜食,北地少甜,零嘴只有这些炒货。”

徐均朔含糊着点了点头,手又被郑棋元拉住,有东西被塞进手里。

郑棋元旦指尖果然带着淡淡的凉意,手掌却是温和干燥的,仿佛暖洋的春天总未曾离去。

掌心里躺着几枚胖嘟嘟的栗仁。

雪地冰冷洁白,风带来寒梅沁人的清香,他仿佛要在这样皎洁的笑意中融化。

 

05

沿着宫中的长街,徐均朔搀着郑棋元缓缓而行,他几乎是把郑棋元放在臂弯里提起来走。郑棋元的家仆早就在一旁焦急地候着,被徐均朔一瞪,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做哑巴。

长街暮色斑驳,身侧是高耸笔直的红墙,一眼望不到头的昏暗,只有红绉纱宫灯微朦的光晕。

人走在这样的绵绵雪中,就会不知去路在何处。

徐均朔随手摘了挂在树枝上的一盏灯笼照明,淡淡的红光在风中忽明忽暗,虽不是很明亮,但还是有一团暖绒绒的柔和。

郑棋元咳嗽一声:“胆子这样大。”

“怕什么,没人看见。”

郑棋元的无奈地笑,迟滞的身体却越发重地垂下,全都压在徐均朔的肩膀上。

穿着一件棉袍走了这许久,徐均朔牵着他的手掌仍是热的。

风声呜咽,灯影将迢迢前路照得温暖。

漫漫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风掠起地上大片的碎雪吹过宫墙,徐均朔盯着宫灯一团暖红的光,心脏空茫地跳动。

儿时他的各种要求总是被郑棋元无条件满足。父亲为人肃穆,在福州时族学里的耆老们也严苛得近乎不近人情。自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肯这样温柔地纵容他,哪怕明知他是无理取闹。

他想起那年来郑家的第一个元夕,他玩雪发了高烧,可还是想换着法子折腾郑棋元,非要闹着去看街上的的灯会。郑棋元为了哄他高兴,将整个郑府都挂上了花灯,绚烂的灯火盛开绽放,光彩晕染了夜色,院子一下子就温暖起来。

他退了烧在床上睁开眼就看见郑棋元站在榻边。

窗外灯光灿烂如繁花,郑棋元的脸却如月色皎洁,与那些辉煌跃金的浮光似是隔了遥远的千山万水,却又淡淡地暖着。

郑棋元手里提着一盏精巧的兔子灯,小兔子的眼睛红红的。

后来在报恩寺的日子里,每一个压抑的夜晚,听着窗外黯淡的风声,他还是能记起那一晚郑家院子里挂满了花灯的情景,郑棋元的清瘦的身子淹没在锦绣的灯火中,向着他缓缓而笑,雪白的面容皎洁如月。

他开始喜欢郑棋元了。

相处的日子久了,就知道郑棋元是很好玩的一个人,到了而立之年仍是一团活泼孩气,从来不在他面前摆长辈的架子。郑棋元无意于功名,铁了心要做富贵闲人,平日里呆在家中也不用仆役,手中随时有一块碎布,将桌椅板凳的边边角角都擦得洁净无尘,几盆宝贝一样的矮子松连徐均朔也不能碰。郑棋元喜欢侍弄花草,也更是燕京花街柳巷的常客,他好男风的流言在京中妇孺皆知,有传言说他也正是因此才失了君心。

可郑棋元毕竟也是东北军中长大的孩子,于是便成了皇帝手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修渠赈灾,哪个蛮荒地又闹了倭寇水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总是归给郑棋元——皇帝可能只是在那一瞬无人可用时短暂地想起了还有一个郑棋元。

人们嘲笑他丢了百年勋贵之家的清名,竟然一丝骨气也无,心甘情愿地将郑家的兵权双手奉上,去换那点苟延残喘的平安。

可徐均朔知道并不是这样。

他曾在蒙尘的书架上找到郑棋元少年时读过的兵书,空白处的行草笔墨飞扬,意气风发。郑棋元空闲时也乐意做他的老师,教他骑马射箭,舆图兵法。

郑棋元说起这些的时候眼中光华炫目,有些淡然的脸庞也被尽数点燃,沉淀成一副光风霁月的画卷。

徐均朔仿佛看到北地的苍茫雪景,他从未去过北地,却也能感受到山海巍峨,红尘万丈,郑棋元眉眼轻扬,指点江山。他也才晓得十几年前,盛京传闻中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的郑家儿郎并非是浪得虚名。

这样的人,是该金戈铁马定山河,成就一场大业的。郑棋元本应天高海阔地恣意,如今隐没在这市井烟火中碌碌度日,又是如何甘心的呢。

徐均朔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郑棋元,爱他沉凝的眉眼,爱他波澜不惊语气中不经意间溜出来的北地口音,爱他故意板起脸来训斥自己时装腔作势的腔调,爱他平日里老婆婆一样的碎碎念,爱他发愁时用中指抵住鼻尖,小猫一样的唇轻轻翘起来。他只是有时在心底隐隐地翻腾起一股炽热滚烫,火苗一般的疑虑:也许郑棋元不是生来便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乐天性子,并不是生来就玩世不恭,甘于这样苟且的平静。郑棋元仿佛一个久病不愈的病人,在无可奈何的萧瑟和暗淡里,选择了一种方式,让自己活得尽量洒脱些。

徐均朔曾希望自己是那一味良药。

他为了郑棋元,跟太学里的人打了很多次架。最凶的一次是户部尚书的儿子骂郑棋元包养了迎春楼唱戏的男旦,丢尽了勋贵之家的脸面。徐均朔把尚书的儿子揍得鼻青脸肿,又跟一群人打架,下学回家的时候是脸颊上也都是伤痕。

郑棋元坐在暖阁的软塌上剥栗子,他向来畏寒,裹着厚厚的狐毛围脖,炭火烧得一室内暖洋如春,脸上是熏暖的绯红色。

暖阁里有冬梅的清暖香气,郑棋元将手里的栗子壳扔进炭盆,用火钳拨了拨炭火:“跟同学打架了?”

窗外的沙沙的朔雪击打着窗棂,徐均朔倔强地拧着脑袋,嘴角的淤痕却被扯得痛。他一语不发,郑棋元却也不恼,只拉他到塌上坐下,擦了擦他脸上的脏污,将手里剥好的栗子递给他。

栗子壳在炭火里哔哔剥剥,徐均朔咬着栗子,郑棋元的脸庞在幽幽烛光里摇曳,让他无端就觉得温暖踏实。徐均朔想着白日里同学们的嘲笑,明知道那是些混账话,还是忍不住心里的胀痛的酸涩。

“郑迪,你是真的养了迎春楼的戏子吗?”

“怎么?”郑棋元似笑非笑,“我让你丢了脸吗?”

“你能不能不要再去找那个戏子?”

徐均朔咬一咬牙,一向横冲直撞的少年却低了头,眼中也带了一点慌乱和羞涩,声如蚊蚋。

“棋元哥,我很喜欢你……”

郑棋元摸摸他松软的头发:“等你再长大一点吧。”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快,左右都是一团好时光,朦胧又鲜活,徐均朔活得恣意,最大的烦恼就是郑棋元为什么不能喜欢他,从未想过以后会是怎样的凄冷,他们两人最后会下坠到陌路上去。

 

06

再长的路也终于会有尽头,透过重重的乱雪,能看到前方是皇宫的角门,远远地有一队大内侍卫来回巡查,宫门就快要下钥了。

骤然风起,大团白雪吹过赤红宫墙,寒风有泠然的寂寥,黯淡如老之将至。

宫灯在暮色沉沉中,陡然猛烈地摇曳,斑驳的红色光茫像是被撕裂开来的晚霞,连可怜的一点疏离光影都被摇碎了。

郑棋元的指尖在徐均朔的掌心迟疑地流连了一下,最后还是松开。

“离我远些吧,均朔。”他慢慢将徐均朔推到一边。

“莫要让人见到你与我在一处。”

夜里的砖石冻得坚硬,侍卫的厚底皂靴踏在上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更是沉重。

北风呜咽,寒意侵来,空气中凝胶般的压抑却是马上便要溢出来,徐均朔眼睛都红了。

“对,我是叛臣之子,自然不能跟你在一处,坏了你郑将军的好名声。”

凛冽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郑棋元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徐均朔的碎发别在耳后。

“信我。”郑棋元说,“我不会害你。”

声音在刺骨的寒夜中仍平静,带着安定人心的温和。

徐均朔的泪水终于淌下来,眼泪流过皴裂的肌肤,一点一滴都是直刺心底的惊痛,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震惊,痛楚,压抑和悲切,少年人无尽的委屈和不甘,全在这黯淡的夜里爆发开来。

郑棋元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徐均朔死死咬着牙,怎么敢还让他信他!

郑棋元上一次讲出这话的时候也是这样波澜不惊,他那时为什么那样愚不可及,将郑棋元的每一句话都奉如至宝,深信不疑?

那一年北戎国内受了寒灾,对东北的攻势愈发激烈,边境处已有几城失守。军中兵士伤亡惨重,粮草也不足,朝中一连接到父亲发来的十几封军报。

皇帝命郑棋元带兵去东北支援。

徐均朔救父心切,临行前却染了风寒卧床不起。郑棋元出发钱前来看他,摸着他的脸柔声安慰。

“信我。”他说,“我会把你父亲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徐均朔病得迷迷糊糊,只记得郑棋元的声音似春日里的轻纱拂落,月色朦胧,空气里漾起微微的芬芳,是白梅暗香,多么温柔的坚定。

他于是放了心,沉沉睡去。

可他没能等到郑棋元带父亲回来。

他再也没有见到父亲。

郑棋元在三个月后班师回朝,正是春意融融的好时节,他带回的消息石破天惊:徐令叛周,投敌时死于乱军中。郑棋元一人力挽狂澜,用计烧了敌人的粮草库,又乘胜追击,收复失地,北戎人元气大伤,三五年内不敢再来犯东北边境。

徐均朔彼时大病初愈,却得知父亲成了叛臣,尸身永远留在了北地的厚重雪原之下。

此时郑棋元又上书皇帝,徐令一人身死尚不能抵叛国之大罪,请求株连徐氏全族。

皇帝宽仁,没有累及徐氏旁支族人,又见徐令之子身体孱弱,大发慈悲,只削了徐家兵权,将徐均朔软禁于京郊报恩寺。

徐均朔被送入报恩寺前关在大理寺,郑棋元来探了他好几次。

徐均朔面对着牢房寒凉的高墙,执意不肯见郑棋元。心里的恨意全都堆积在胸腔里,慢慢地磨着他的五脏六腑,钝钝的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心脏上的肉,直到刮出淋漓的鲜血。

他不信父亲谋叛,只是心中深恨郑棋元。

徐均朔压下心肠中愤懑的苦楚,不想知道郑棋元能给他什么样的解释,只是嘴角衔着一丝快意的冷笑,想象着牢门之外的郑棋元,背叛朋友求来的荣华富贵,日夜消受着,心里也该像细线扯着的风筝一般惴惴不安吧。

他要让郑棋元也痛,永世不能安宁。

徐均朔在报恩寺里的日子并不难过,开始宫里还隔三差五来人管束他,日子久了,皇帝也把他忘了,徐家只是他不经意间摘掉的一片枯叶,皇帝的花园中仍然花团锦簇,枝繁叶茂。报恩寺的住持对他不错,甚至还允许他结交在寺里修行的顾易。

徐均朔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恨郑棋元,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但经年累月下来,可能是日日对着佛祖侍奉洒扫,心里的恨意也渐渐淡去。伤口的疤痕愈合后,他不愿意再想起当时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但幽幽的檀香中,他的心肠空旷而孤独。

郑棋元漂亮的眼睛和笑容,瓷碗里剥好的金黄板栗,在雪地里向他伸出的手。

郑棋元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太阳好的日子还会带他翘课骑马去郊外放风筝。

没有郑棋元的日子,连月亮都孤零零地黯淡。

徐均朔宁愿自己一直恨,可他只要一想起来,心心念念的就全是郑棋元的好。

……

寒风中的眼泪终是冻干在脸上,徐均朔对着郑棋元,默然无语。

相信,抑或不信,早已在久远的以前失去了最后一点意义,只是他终究还是想要努力寻觅,去挽留昔日那最后一点依稀可知的脆弱温情。

徐均朔接过郑棋元脱下的大氅,将灯笼递给他:“棋元哥,我们就此别过吧。”

“雪天地滑,提着照亮小心些。”郑棋元摇头,“你小时候便总是爱跌跤。”

徐均朔点点头,向角门走去,郑棋元在身后扶着墙静静伫立。

“去吧,均朔。”

“去东北替我守住我的故乡。”

“不要再见我,也不要再回来了。”

徐均朔猝然回头。

身后的郑棋元缓缓而笑,苍白的脸色似覆上青霜的清淡月光,温煦里却又含着悲伤的眷恋,似是永远不想放开他。

徐均朔看着那笑容,忽而惊觉,全身好似湃入霜雪一样。

皇帝放他出报恩寺,不过是为了解北戎铁甲马之困。

而他所习得的破敌阵法,也是当年玩笑时,郑棋元在地上用树枝划着土,细细教他的。

他转身想要回去,却正好撞上巡查的那队侍卫,径直将他架着出了角门。

雪大如席,再回头时,郑棋元的身影很快如薄雾般隐没,再也看不见。

 

07

山海关城墙上,冰雪下掩盖着战场的漫漫黄沙,城墙上浸了千万将士的血,暗红色蜿蜒流进大片将融的冻土,松软斑驳如泣血的母亲残破皲裂的脸。

天寒地冻,朔风混着砂石,战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分明是鲜血了染又染才有的颜色。郑棋元站在城楼上,接过新递来的东北军报细细阅读。

徐均朔果然不负他所望,到东北不过月余,已经快速肃整军队,操练起破敌阵法,将北戎人逼退至关外。

这一步是兵行险着,但总算是成了,徐均朔手中牢牢握住了兵权,只要还在东北一日,便再也不用受人冷眼。

就像郑棋元年少时梦想自己的样子,雪原苍茫,松涛云海,都是驰骋的天下。

但郑家世代缨簪,战功赫赫,封疆一方,早已为帝王所不容。他的父母殒命于沙场,也有燕京的补给迟迟不到的缘故。只是母亲伤重去世前,不舍地捧住他的脸时,双眼中仍有温煦的平和,告诉他不要恨,好好活下去。

他从此将北地的风雪抛在脑后,奉上兵权回京赋闲,再也不去想那些阴诡的算计和手上沾的他人的鲜血。他不愿意谨小慎微地活,于是强迫自己云淡风轻,去过无风雨亦无晴的日子,心中的郁结愤懑久了,在一腔苦楚后结成硬的壳,都变成表皮上无可指摘的微笑。

郑棋元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将一生中最浓烈的真心,最快乐的笑容,尽数付给那个真挚热烈的孩子。

他这几年总是能梦见徐均朔,孩童的模样,而下一刻就变成少年在病榻上虚弱的的愁容,一头乌发凌乱,浑身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脸上滴落下来。徐均朔知道父亲被北戎围困,平日的冲劲也散去大半,紧紧扯着他的衣袖,眼中是散乱而迷茫的忧虑。

最后总是大理寺阴暗潮湿的牢房,他看见穿着囚衣的少年微微颤抖的后背,执意不肯见他。

郑棋元张了张嘴,仿佛从身体中抽离出来,看见微弱的烛火映出,自己苍白的,凄楚的脸。

他无任何辩解之话可说,没能保住徐令,也是他毕生的痛。

当年皇帝命他北上明黄的圣旨绚丽刺目,增援之后还有另一道命令:徐令谋叛,就地诛杀。

徐令镇守东北多年,与他乃是忘年之交。郑棋元怎么肯信他叛国,郑家当年的遭遇让他的政治嗅觉比常人更敏感,他早早便意识到异常,帝王无穷无尽的猜疑如幽怨的野草生长,这一次却是蔓延到了徐家身上。

临行前他给徐均朔的饭菜里下了药,令他抱病留在燕京,未曾却让徐均朔保住一命。

郑棋元领兵在东北边境安营,自己一匹轻骑先行前往徐令的营寨。

硝烟弥漫,霜雪苦寒,果然是一片凄风苦雨。徐令前来迎接他,身边的兵士穿着破损的战甲,面黄肌瘦,却均是一副慷慨悲壮,视死如归的模样。

郑棋元的手微微颤抖,这本是他想要一生守护的家乡,梦里的风吹雪打,铁马冰河全都凝聚成心头大片湿冷的血迹,开水浇在冰雪地上,烫伤嘶嘶地灼痛。

“皇帝想要杀你。”郑棋元递出皇帝的密旨,并不掩饰自己的来意。

“不仅要我死,还要我死在这样的污名上。”这是要拿回兵权,让徐家再也不能翻身。

二人在帐中坐下,徐令冷冷展眉,而后又关心起儿子:“均朔呢?”

“他想来,我没让他来成。”

郑棋元简单道明原委,徐令欣慰一笑。

郑棋元心下微动,冷却已久的热血再次沸腾,仿佛另有一团火在跳跃:“我这次领兵人数足够,徐大哥,待击退北戎,我们……”

他突然就不想忍了,老皇帝这些年无心于政事,猜忌心却越来越重,战事在即,戍边军士伤亡无数,皇帝竟然还想方设法要屠戮功臣,实在令人齿冷。

“不可。”徐令按住他的手,“大周立国百年,根基已稳,却有外患之忧,一旦大厦倾颓,边境百姓首当其冲,我们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谋权夺位,让天下苍生不得安宁。”

“棋元,你可知嵇康与山涛?”

嵇康名士风流,一生不肯拘泥于俗物,死前却在家诫中对儿子殷殷嘱托,教导他为人处世,还在刑场上将他托付给已经绝交的山涛。

郑棋元一怔:“你是要将均朔托孤于我吗?”

随即便急道:“我可不做山巨源!我答应过均朔将你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相交多年,他怎会不知道徐令是怎样一副玉碎的倔强脾气。徐令又如何会不知道自己功高震主,为皇帝所忌惮呢?

强权下的生命,就像浮尘一样轻忽而触摸不定。徐令只不过是死也不肯低头罢了。

“棋元。”徐令刀砍斧琢般凌厉的面容上却显出安宁,“生死两茫茫,都是寻常事。”

郑棋元道:“那无论你要选什么路,我都与你一起承受,我答应过均朔。”

“净说傻话,到了这个年纪,你怎么还不明白活着最重要。”徐令说,“均朔很喜欢你,每回寄来的家信里,倒有大半张纸都在说你。”

“将均朔托付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也只有你,才能护他周全。”

郑棋元微微动容:“便是你不说,我也要拼死护住他。”

徐令颔首,他望一望帐外,远山上白日里敌军攻城的硝烟仍不绝飘散。山的另一头便是北戎人的粮库。徐令坚毅宽阔的下颌在烛火摇曳中映出深邃而坚定的弧度。

那一晚郑棋元睡得极不安稳,半夜便听闻一阵喧闹,睁眼又看到山的另一头火光冲天。

徐令连夜带了五百忠肝义胆的军士,翻山烧了北戎人的粮仓,也与五百兵士一起战死。

北戎人失了粮草,军心早已不稳,颓势已显,郑棋元带兵乘胜追击,大破北戎军队。

郑棋元在无数残骸中寻找了半月,收殓了徐令的尸骨。有士兵翻开了徐令的衣襟发现一封遗书,徐令在书帛中认下了里通外敌的罪名。

郑棋元将徐令葬在东北军扎营的地方,面朝着北戎的方向。戎马一生的将军毕生的夙愿就是要护住家国安宁,却要在身后背负千古的骂名。

郑棋元也是后来才知晓,皇上还有另一道密令给随军的副将,若是他没有将徐令叛乱的消息传回来,同样也要死。

后面的谋划便全是为了徐均朔,郑棋元先行一步请旨要求株连徐氏族人。徐令已死,徐均朔又抱病已久,皇帝反倒不能把事情做绝,于是只将徐均朔软禁在报恩寺,留下了他一条性命。

只是不明就里的徐均朔以为他诬陷徐令,冒领军功,再也不肯原谅他。

这些都是他该受着的,郑棋元想,他到底没能带回他的父亲。

……

城墙上的天空只剩一角苍茫,夕阳如一簇红花凋零,殷红仿佛要沁出血,孤雁在西北冻土的远远盘旋着,声声悲鸣入耳。

远处狼烟冲天,残光在破败的帅旗上如火燃烧。再过不到一时辰,西狄人会发起新一轮更猛烈的攻势,山海关存亡在此一役。

只有在战场上,他的血才是热的。

郑棋元盯着那一线将破未破的天空,很想要再看一看月亮的清辉。

自那一日京城宫墙外一别,他知道,自己与徐均朔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

但如今他却坦然,倘若徐均朔问他,他也能平静以对,从容地讲出那句徐令说过,他始终没来得及告诉他的话:

“生死两茫茫,都是寻常事。”

 

08

建安二十九年,皇帝崩逝,太子登基为新帝,改年号为贞元。

贞元二年,大周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赋闲多年的郑棋元将军酒后吟反诗,被收押入天牢。另一件事更是朝野震动,镇守东北多年的盛京将军徐均朔,未经皇帝传召,自行领兵入京了。

太和殿上,龙座上的新帝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阶下站着的人,小将军银铠沾雪,融化的雪水正一滴一滴滚落到玄色的砖石上,而他漆黑眼瞳中幽暗的寒芒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加冷冽。

“徐均朔。”皇帝眯起眼睛,“你可知戍边将领非诏不得回京吗?”

呜咽的北风从空旷之处席卷至殿上。

“皇上,臣只是想要见到郑将军。”徐均朔讽刺地仰起头。

“郑棋元酒后吟诗暗讽先帝,是为大不敬,皇上念在郑氏先祖忠心为君,才没有将他立即处死。”有立在一旁的言官道。

薄薄的雪水浸徐均朔的里衣,他低头一拨腰上的剑鞘,尝惯了鲜血的锋锐佩剑发出一声低幽微而渴望的嗡鸣。

言官后退:“你……你竟敢佩剑上殿!”

“我有什么不敢。”徐均朔按捺住嗜血的宝剑,直直逼视帝王,“臣想要见一见郑将军,不知皇上允不允?”

皇帝略一点头,有内侍下去领了郑棋元上来。

三九的寒天,郑棋元却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他拜了皇帝,又走到徐均朔身旁站定。他脚步有些踉跄,精神却还好,眼睛仍然又清又亮,清风拂月般的清澈辽远。

徐均朔知道郑棋元素来畏寒,那年雪地里一跪,又添了一样腿疾,越到秋冬阴湿天气,症状就重。他在东北得知后,心疼不已,每月都命人悄悄往燕京郑府送草药。

徐均朔在军中多年,怎会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变态的刑法,外皮上看不出端倪,却是极损人根本。郑棋元年纪已经不轻,却还要受这般非人磋磨。

“均朔。”郑棋元温和地叹息,“好孩子,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回来吗。”

“郑棋元。”徐均朔咬着牙,痛楚在眼眶心底撕裂般地烧灼。

“你又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殿外漫天乱雪,吞没了白日里最后一点薄薄的天光。

郑棋元一撩袍角,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均朔还太年轻,决没有冒犯天颜的意思。”

妙极。皇帝的眼中闪烁着幽昧不明的暗影,他抓住了徐均朔的软肋,他赌对了。

徐均朔站着,郑棋元跪着,龙椅上是面色阴沉不定的新君。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跪在地上的郑棋元虽然是用一种极为谦卑的姿势,神态却仍然不卑不亢。郑棋元脏污的衣袍随着寒风摇摆,眼睛清亮,无比清亮,即使虚弱地陷进眼窝里,也遮掩不住眸子的闪光,倒像是在污浊的泥水沟旁盛开了一枝白梅。

皇帝年幼时郑棋元已在东北成名,传说郑家小将天纵奇才,一袭银铠清亮,英姿勃发,纵马三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他想起先帝临死前召他说的那些话,此人决不能容许他继续在燕京活着,与东山再起的徐家复拧成一股绳。

皇帝的声音慈祥,却宛如惊雷炸开在殿中:“你要替他担下这无诏入京的罪名吗!”

百官一片哗然。

大周不兴文字狱,醉后吟诗之举更是莫须有之事,只做小惩大诫便罢了。而无诏入京,佩剑上殿,却是谋逆的大罪,是要凌迟处死的。

“请陛下明鉴。”郑棋元只淡淡敛了眉叩首,声音淡而缓,如同殿内一注孤清月光,那一点语气是冷露凝霜一般的坚定,没有一丝畏惧。

众人这才晓得,面前的郑将军并不是胸无大志之人,先帝对他的忌惮并非空穴来风。

殿上呼啸的北风如锋锐利剑,飞雪卷来一室的清寒气息。

徐均朔像一只冲破风雪的乳燕,湿冷的铠甲饱浸了边疆的雪水,又沾了京城清晨湿冷的风露,直直地撞进了他郑棋元的怀抱。年轻人新鲜青涩的胡茬在他的下颌上碾来碾去,反复蹭着他的嘴唇。

徐均朔扳住他的肩膀,低声劝道:“我带了很多人来,我很强,强到足够能保护你。只要你一句话,我便能拔剑杀了狗皇帝,我带你走,我们一起去东北,再也不回来。”

“郑迪,棋元哥。”他的眼中微微含泪,“算我求你。”

郑棋元抬起秀长的眼睛。

“新帝登基,国内尚不安稳,今夏福建、广西又发水患,至今仍是瘟疫蔓延,横尸遍野,饿殍满地。你可知如果现在动兵,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徐均朔咬着嘴唇,他自然知道,此时举兵,必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但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郑棋元去死?

于是徐均朔发狠道:“我管天下做什么?我只要你平安,当年之事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你怎么敢就这样死了!”

“我不允许你做蠢事。”郑棋元反握住他的手,“我不会死的,你信我。”

徐令当年所言的生死寻常,他会慢慢教给他知道。

“我不信!”

体内温热的血液冻住,一寸一寸刺着心脏,徐均朔低声嘶吼着叫嚣:“你已经骗了我好多次,郑迪,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你能不能有一次为了自己?”

在东北的这些年,他仍时常想起郑棋元,想起那年告别时他宽慰却摇摇欲坠的苍白笑容。当年之事留下的疑虑已经淡了,徐均朔也渐渐理出了一些思绪,郑棋元怕是拼死了一切来保全了他。所以当京中传来郑棋元被收押进天牢的消息,他义无反顾地赶来,即使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落入了精心编织的陷阱。

冷风吹来阴沉的气息,烛火也暗沉沉的,他们二人在大殿中间,像极了风雨飘摇的一座孤岛。

郑棋元闭了闭眼。

徐均朔太年轻,太赤诚,年轻人的一腔热血还不知道该怎样提防这天下最云波诡谲的算计,不知道帝王的心,能比最冷硬的冰雪更残酷。

皇帝冷笑,徐均朔近年来在东北拥兵自重,早已是扎在他和先帝心头的一颗毒刺,午夜梦回,终究不能心安。然而东北苦寒,群山天险,易守难攻,如今他终于诱了徐均朔入京,是时候拔下这颗刺——

“徐均朔无诏入京,藐视皇威。”没有了徐均朔的郑棋元,也不足为惧。

皇帝的眼角含了一丝凛冽的快意:“传旨,削去徐均朔兵权,即刻处决——”

殿下立着的百官低下了头微有不忍,小徐将军近年在东北屡建奇功,将边境守得如铁桶一般,北戎人再不敢轻易来犯。这样的少年英才,却抵不过帝王的猜忌,最终要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御前的兵卒步步逼近,徐均朔双目赤红,宝剑横在身前铮铮作响,马上就要出鞘——

清淡如月的声音却响起。

“皇上不能杀他。”

 

09

文武百官惊愕地瞪大了眼。

风雪大作,高烛的火焰跳动着,郑棋元的身影在冷寂的夜色中分外清明:“臣有一物面呈,请皇上看过后再做思量。”

候在殿外的家仆已经恭谨步入,皇帝的眼珠迟疑地转了转,接过掌事太监呈上的物什。

下一刻,“当啷”一声,铁质的劵书脱手而出砸在地上,群臣吓得呼啦啦跪下一大片。

皇帝的眉毛重重抖了一下,苍白脸色带了铁青,死死地盯着郑棋元,目光几欲噬人。

“太祖皇帝赐下丹书铁券,可将郑氏族人免于死罪。徐均朔自幼由臣教养,是臣重要的家人。”郑棋元叩首,面上如有清朗雪光拂过,却是凌然不肯相让。

“臣斗胆,请皇上恕徐均朔无罪。”

殿下的百官也纷纷叩首:“太祖之命不可违,皇上要三思啊!”

“郑家世代忠良,战功赫赫,皇上不能伤了功臣的心啊!”

“东北边军不能没有小徐将军啊!”

……

郑棋元的额头再次触在冰冷的砖石上:“请皇上开恩。”

皇帝嘴唇颤抖。

郑棋元的头越低,皇帝心中就越恨,恨不得立刻拔剑砍下这颗永远风轻云淡的头颅。

可是他不能,他今日固然可以无视太祖圣谕,可以不顾百官恳求,可以斩杀一个郑棋元,可以斩杀一个徐均朔。但若是今日做了,即便他能用强权封住群臣之口,却封不住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封不住史官手中那一支笔。

他甫登基,根基不稳,不能自毁长城。这一招,他走得太急,终究是输了。

“你们这是在逼朕!”皇帝的惊怒起伏不定,最终还是无奈坠落。

“徐均朔罪本当诛,但因厥功至伟,免其死罪,改为罚俸三年,速回戍地,无诏再不得擅返。”

郑棋元拉着仍倔强的徐均朔谢恩,皇帝死死逼视他,忽而含了一丝异样的喜悦:“郑卿,你将丹书铁券用在徐均朔身上,可知自己此番也难逃重责?”

皇帝试图在居高临下地搜寻他情绪上的变化,但郑棋元的目光始终从容无惊。

“臣自知罪孽深重。”郑棋元他以静漠的姿态伫立,宛如冬日一抹霜雪,冰凉却平静。

“臣自请去福建治水,福建水患匪寇不除,臣便永不回京。”

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屏息。福建近年来水患肆虐,多发病疟,又有倭寇海匪趁机袭扰,百官都避之不及,无人敢前去平乱。郑棋元这一去,便是自己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福建和东北,极遥远的距离,即使郑棋元命大,也再难和徐均朔手里的兵权牵上线。况且,来日方长呢。

皇帝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准奏。”

皇帝起驾,群臣也散去。

徐均朔扶着郑棋元拾级而下,天色昏黑,雪下得极大,宫灯朦胧的红光照着前路一片柔和。

天边露出一缝皎洁的月影,他们在石阶上的浅浅脚印,很快就被大雪覆盖了。

郑棋元见徐均朔神色黯然,温言安慰道:“倒也不必如此凄风苦雨,你我都有命在,总是还有来日。”

一个月前,皇帝在全国陆续调兵,湘军,山东军,关宁军足足有数十万人,围伏于东北边军营地外水泄不通,只等徐均朔落网。一旦徐均朔带来的东北军异动,立刻便是血腥的剿杀。

皇帝原是铁了心要不死不休的。

“我是不是害了你?”年轻气盛的小将军惶惶地去扯他的衣袖,“郑迪,是不是我?”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伏杀,若是徐均朔入京时不要那样心切,发现有诈并不困难。可是他一心想要救郑棋元于水火,甘愿拼上这一身血肉,将燕京府搅得风雨轮转,天翻地覆,便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人心一如沉落海底孤僻的蚌,心冷的人可以成为最后的赢家,而心软的人永远会为心爱之人打开硬壳,露出温驯的软肉。

北风刮得碎雪在空中打转,青砖上结了霜。

“不是。”郑棋元长叹一声,他终于光明正大地将年轻人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湿冷的头发。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徐均朔如果真的要明哲保身,就不会回京城来趟这滩浑水。

他的均朔,是个极重情的好孩子。

“我最近一直梦见你父亲,他说福建水患,你们家的祖宅也在水里泡着,屋顶都塌了,你抽不开身,要我替你去看。”

他到现在还是要哄他。

肌肤上透出一层又一层的痛楚,似是千万把钝刀凌迟着身体,将所有的期冀一点一点割裂撕碎。徐均朔控制着眼眶里温热的液体划下,可是一滴又一滴,打落在青石砖上,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有这么多泪水了。

徐均朔呜咽着握住了郑棋元的手,那双手冰冷,他用自己的炽热手掌将他包裹住,想要传递给他一些温暖的安定。

那一年璀璨灯火中,郑棋元用自己的后背为他挡住了纷飞整个严冬万丈的风雪,留给他的,一直是温暖的春天。

他全心全意地依靠他郑棋元,只见得郑棋元身前月辉皎洁,将他的未来一步步全都洗刷透亮,却从未想过自己要为他挡一挡身边的风雪。

冬天的风太冷,郑棋元一直在茫茫雪野里踽踽独行,该有多孤独啊。

徐均朔滚烫的泪水跌落衣襟,那泪水含着心照不宣的酸楚和不言而喻的爱意,是他最喜欢的,年轻的热忱和鲜活。

郑棋元反过手来,与他十指相扣。

月亮终于破云而出,清冽如洗,郑棋元的疏朗眉眼有些安详的疲倦。

“你长大了,均朔,我再没有什么可教给你,也再没有什么可为你做。”

郑棋元一指空中皎洁明月。

“明月果然不谙离恨苦,年年岁岁都这般相似。你若还愿意想着我,就记得我们有同一轮月亮吧,你看着它,我也看着它。”

满城冰雪,一地清白月光。

 

10

东北军帐中。

明月如霜,映出帐外冰天雪地,一片苍莽的银白。

徐均朔放下手中的军报,盯着雪地出神,整个营帐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雪雾之中,朦胧不见去路。

顾易给油灯换了棉芯,问:“你有没有怨过棋元哥?”

“怨过啊,怎么可能没怨过。”徐均朔搓着手炉,缓缓仰起头来看帐外纷飞的雪,“我不仅怨,还恨过。我曾经无谓地恨了他好多年。”

“恨他不与我商议就擅自替我做主,恨他非要事事逞强挡在我身前,恨他明明关怀于我却不肯开口。”

“现在倒遂了他的心意。”徐均朔随即咬牙切齿,“郑棋元他一个北地人,偏生要去阴湿的南方泡在水里,有他的难受!”

他说着,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他腿不好,顾易,你说下雨的时候,他该多疼啊。”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停止牵肠挂肚。

顾易默然,过来用铁钎拨了拨地下火盆里的炭,翻出藏在炭灰里,外皮烤得黑的板栗。

栗子烤得爆开了壳,露出金黄的果肉。

徐均朔只是恍惚间想起曾经的日子,那时虽然已经步步凶险,但却仿佛还是好时光,他对惊心动魄的时局还一无所知。下学回来窝在暖阁里,他一手执笔书写,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炉套子上柔软的兔毛。郑棋元斜倚在暖榻上,慢慢剥着板栗。

火盆里的炭火一明一暗,他们就这样安静相对,静得他能听见黑炭燃成白灰,火星溅出铜盆。

温暖的空气里有梅花的暖香,郑棋元的眉眼如月光下雪天朦胧的光,他专心将手中金黄圆胖的栗子去了壳,咕噜,咕噜,一颗,一颗,缓缓地落进洁净的白瓷碗。

岁月里都是香气。

 

11

福建官宅。

大雨初歇,云丝在擦黑的天空上慢慢舒展开来。

郑棋元回屋后全身都湿透了,他在河边盯着堤坝上的工程,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

仆役端了热水来,郑棋元卷起裤管,数月整日风里来雨里去,划伤加上蚊虫叮咬的肿块都已经有些溃烂化脓,红红的一大片,看得人揪心。

与其说是做官,倒不如说是做苦役。

仆役连忙拿替他包扎,药粉洒在伤口上,郑棋元痛得有些颤抖,但只能尽力忍耐。

徐均朔替他守住家乡,他也要护住他的家。

雨后的月亮也像被清水洗过,盈盈摇曳,映出潋滟的天光倒影。

他只是忽而想起那一日,燕京大雪,徐均朔跟同学打了架,回家后气汹汹地问他是不是包养了迎春楼的戏子。他本想逗逗他,却无意中听到了少年略显慌乱的羞涩。

“棋元哥,我很喜欢你……”

疲倦的少年靠在茶几上睡着了。

郑棋元剥完栗子,擦了擦手,从侧间拿了毛毯给他盖上。

屋内梅香沁人,月色泛着清淡的波光,温柔的颜色落在徐均朔浓黑的眉眼间,仿佛是点点泪光般的星芒。

无限温柔的情意在郑棋元的眼中荡漾,他俯下身在少年的眉心轻轻一吻。

“均朔,我亦心悦于你。”

其实是他见到月亮。

 

 


评论(31)

热度(211)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